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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至
很难对《中华民国是敌人》一书做出准确的评价。与中国同行相比,作者的考证并不详细,在方法论上也没有创新。值得称道的一点在于叙事视角的转变。
中国近代史的主流总是以进步主义为叙事基调,革命叙事占据了几乎所有的历史版面,垄断了整个利基。然而,这种叙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它作为一个整体过于强烈,许多人往往对历史的深刻和微妙的方面缺乏同情的理解,并且不耐烦地用自己的叙事逻辑直接粉碎历史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思维模式。因为许多作者认为他们自己的叙述是理所当然的,业余读者在阅读时经常感到困惑,无法解释为什么构成历史的当事人总是一群精神病患者。
在中国古代一些历史学家看来,历史研究的目的应该是提高读者的理解能力,而不是简单地判断善恶。如果读者总能置身事外,理解当事人的行为逻辑,那么他们就有很强的模拟情境的能力。当他们遇到复杂的困难时,他们往往能做出正确的模式判断,而不是被事物的外表所欺骗。
忽视、扭曲和扭曲当事人的行为逻辑,从后设的角度仓促下结论,可能符合宣传机器的节拍,但并不能提高人们的理解能力。民国时期晚清遗民研究的意义不仅在于研究本身的学术贡献,也在于对过去任意态度的改变。该书力图还原特定情境下的个人选择,而对晚清被妖魔化的遗民的讨论很少表现出价值立场所带来的倾向,这无疑是值得欣赏的。
遗民文化作为一种现象,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正如作者林志鸿先生所指出的,这是伴随着五德学说和儒家忠君观而来的:天命的演变必然导致姓氏的变化,这在秦汉乃至晚清被认为是一条不可动摇的基本规律。然而,前代朝臣不应该因为正直而忠于新朝,这是遗民出现的文化原因。因为它像西亚和印度一样靠近内亚的战争中心,它极易受到军事革命的冲击,在一两百年后它将成为一个漫长的帝国。因此,中国不可能有像英国和日本那样的皇室。每隔几百年,就会有一批不忘故国的遗民,自秦汉以来,两千年间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法律。因此,没有必要对清遗民的存在大惊小怪。
清遗民建构的符号世界并不新鲜。借助作者所整理的资料,我们可以感受到清遗民想象力的匮乏。无论是穿着前朝的衣服,处理前代的话语,编纂地方志以收集前朝遗民进行自我比较,还是在与士大夫对歌时向故国的深秋进贡,都是前人所为,甚至是对异族政权的怀念和对异族统治者合法性的展示,因为元代遗民不可能是以前独有的美丽。总之,清遗民生活在一个意义重复的世界里,但他们乐在其中。
中国人天生就是动作艺术,尤其是传统知识分子。在宇文所安看来,中国古典文学早在初期就给了人们这样一个承诺:优秀的作家可以借此而不朽。这种文学不朽的承诺自然存在于西方。然而,在中国传统的漫长演变过程中,它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引人入胜,就像一个海市蜃楼:它不仅能让作家的名字永远流芳百世,还能让作家的内心世界永远延续下去。因此,在阅读了他的作品之后,后代才有可能真正理解他。在一个神道教只把神当作道德教育的工具的国家,这种承诺引起的期望越大,引起的焦虑就越严重。
由于这种强烈的诱惑和焦虑,中国古典文学弥漫着对不朽的期待,与过去不可分割的联系随处可见。因此,出现了这样的逻辑:“现在还是现在,过去还是现在。”既然我能记住我的前辈,我就有理由希望后代能记住我。这种与过去和未来的中介联系为作家提供了信心,并从根本上提供了一个规范的角色。
这样,古典文学常常从自身复制自己,用现有的内容丰富新的期待,从过去寻找基础,用前人的行动和作品确认今天的再现。这种行为最终超越了古典文学本身,成为一种人们共同认同的行为模式,模仿前人的悼念、回忆和哀叹,不仅因为前人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会有人效仿,这无疑与罗兰·巴特作品中的双重符号场非常接近,所指传播了一种新的所指关系。在这个循环中,清朝的遗民像过去的遗民一样,获得了道德上的自我满足,从而解释了失败的现实。
然而,清遗民所遵循的传统在民国时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颠覆,遗民没有被视为受尊敬的对象,反而遭到了嘲笑,这是前所未有的。用李鸿章的话来说,清朝发生的是“一个几千年没有发生的巨大变化”。唐宋以来,东亚格局被内亚秩序所固定,即来自内亚的征服者结成了军事宗教联盟,并在未来形成了对中原、新疆和藏区的统治。接受新清史概念的历史学家一致认为,清朝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原王朝,而是更接近于一个多元一体的君主政体,征服者带来秩序,被征服者提供贡品。
辛亥革命不仅是中原地区摆脱满洲和蒙古征服者的主动行动,也是欧洲人带来的缓慢但不可动摇的内亚秩序的替代。这场革命正在重塑这一秩序,这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革命本身并不重要,因为秩序的改变已经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否有辛亥革命或更早更晚都无所谓,因为它不会对秩序的演变和更替产生太大的影响,就好像陆地上的鱼已经落入网中,挣扎是没有用的。只是人们对意义的渴望超过了面包,所以这场革命将会在象征性的历史中被铭记,并且会以象征性的方式被回顾或抛弃,这取决于你的立场。
因为在用海洋秩序取代亚洲内部秩序的过程中,伴随着新文化和旧传统之间的生态位竞争,激进主义赢得了不止一代人的支持。因此,在象征世界中,辛亥革命不仅意味着君主制的终结,也代表着旧时代被新时代无可置疑的取代。从那以后,这种历史进步主义就成了那些有权在汉语世界发言的人的舆论的主题。因此,清遗民们尴尬地发现,他们赖以维持意义世界的基础已经被空所消灭,而且很难得到年轻一代的认可,就好像他们被放进了石田的种子里,而找不到继承人一样。今天,传统承诺的不朽事业消失了,毫无意义。他们一步一步地跟随他们的前辈,但是后来者不再把它作为他们的同辈。
让人们更加绝望的是,他们吹嘘忠诚带来的道德节气,但他们不再被重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不断被污名化,老年人和年轻人逐渐成为贬义词,甚至清朝的追随者也不愿意玷污自己。民国学术界继承了中国人长期以来的辩论传统:拒绝积极回应反对者的观点,而是积极攻击他们的道德品质。在中国习惯法中,人们默认这样一种观点,即如果一个人道德败坏,他所做的任何声明都将是无用的。然而,命运是公正的。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将在1949年后重温他们熟悉的中国习惯法。只是这次,他们在受审。
从那时起,我们可以预计,由于在争取发言权的竞争中失败,信徒们不得不匆忙离开概念阶段的中心。
然而,不合时宜并不意味着一文不值。通过笔者收集的资料,我们不难发现,清代遗民的阶级构成主要是保守的。诚然,保守主义不一定是英美保守主义。亨廷顿在《不断变化的政治秩序》中嘲笑说,世界上所有的保守主义都可能只有共同点。但毕竟,维护社会秩序和尊重财产权是世界上大多数保守主义者的共同主张,民国初年的遗民也不例外。在许多清遗民眼中:
皇权制度的终结迟早会导致中国社会秩序的瓦解,而满清皇帝可能不会满意。然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它构成了中国各民族的最大公分母。在普通人的心目中,皇帝一直与法律和秩序联系在一起,并已成为每个人都必须正视的传统。民主在价值上可能是可取的,而共和在儒家思想中也有一对一的对应关系,但它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实现。有优先事项,目前的紧迫任务是重建社会秩序。只有社会秩序稳定了,人民的财产才能得到保护。儒家传统之所以重要,不仅因为它是代代相传的道德归宿,也因为它满足了人们内心对秩序的需求。
这种观点绝不是不合理的。然而,由于长期激进、道德和革命的叙事,我们忽视了这一边缘群体的合理要求。如果我们是建立在正义的基础上,我们就不应该简单地把他们的思想视为腐朽和顽固的历史化石,就像当代信徒的反对者一样。正如笔者所指出的,如果简单地把一些遗民对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的支持,视为遗民对名利的贪欲,就会忽视现实的复杂性,忽视许多遗民的情感需求、观念基础和理性。如果我们剥开茧,不难发现有一条被长期忽视的主线贯穿整个中华民国的遗民,草蛇灰线,直到伪满洲国成立。
王国维之死是清朝遗民支持伪满洲国的重要刺激因素。过去,历史学家强调王国维的自杀是与传统文化一起埋葬的,忽视了传统文化背后的阶级构成。清遗民虽然是民国概念战场上的边缘人物,但他们往往是社会阶层的中坚力量。1911年以来的民国社会日益动荡,激进思想层出不穷,并最终在党和军队北伐期间达到顶峰。对叶德辉的批评只是将中国摧毁中产阶级的闹剧推向历史舞台。王国维是社会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他自杀了,而不仅仅是文化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王国维无法预见国共两党的分裂。但是他死得很早,所以当时嘲笑他的周作人不会在文化大革命中死去。
因此,难怪伪满洲国把自己定位为东北亚的一个自由桥头堡,以反对脸红,避免俄罗斯军队的入侵,而不是一个与外人勾结出卖主权的叛徒。可笑的是,当时的清遗民视国共两党为与苏联勾结的石景堂式的儿童皇帝。然而,如果我们抛开先前存在的价值判断,实事求是地说,伪满洲国确实实践了清遗民的思想。当伪满洲国和它的支持者一起死去时,苏联军队横扫中国,中国改变了它的旗帜。然后是一个动荡的社会,持续了30年,直到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时光流逝,死者无所追寻,只有后来者的叹息。清遗民怀念故国、恢复帝制、甚至支持伪满洲国的行为只能根据不同的人的价值观来判断。然而,有些真理不会随着倡导者的行为和素质而改变。例如,人类需要稳定的秩序和安全的财产权,就像人类需要空的汽油和面包一样,这不会因为中华民国的离开而失败
但是什么是中华民国呢?它可能是一个通向未知道路的路标,或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但也许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歪曲的文学故事。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理解了这种同情,我们就能理解那些可能不为公众所知的清遗民的共同愿望,理解他们背后的情感需求和理论基础,并将我们自己的思维逻辑代入中国传统的政治伦理之中,这将有助于我们审视为什么许多清遗民支持袁世凯称帝、支持张勋复辟、支持伪满洲国独立,增强我们对复杂人心的把握,这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近代史,而且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
标题:晚清遗民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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